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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二八

文章来源: 巴中市通江县公安局广纳派出所  陈凡 发布时间:2022-03-24 16:42

时间的镜头,回到一九二八。

它站在二零二二的年头,站在一月十三,一路倒流向后。它从宇宙俯瞰,逐渐缩小视角,找寻着,最终固定到一个叫南川的地方。

山,是老林深山。群山横亘大地,连绵起伏,环绕围抱,如同一尊尊沉睡的巨佛,庄严静谧神圣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荒坡杂藤纠缠,几条蛇盘桓其中,红色的信子火焰般跳动。地下枯叶层叠,掩盖着丛丛杂草拔地而起撑开的虚空。此时的山风,低垂的暮色揉碎了它平日里的凌厉与狂暴,变得温和轻柔,缓缓扑来,又旋下几片黄叶,又坠落几根干枝、几颗松果,叶子被枝干齐腰拦截,碎裂散开,松果落地翻身塔塔沙沙的声音,几声灵动清脆的鸟鸣,在山谷间碰撞。风,把山林梳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再篦不出任何轻微的响动。山脚下蜿蜒着一条小河,她用自己的身体将两个地域划分开来,河的这边,是南川,我的家乡,河的对岸,是柳州。小河水清石密,偶尔收紧了腰,身子变得细窄苗条,堆堆鹅卵凸于水面,干硬着身体,一大步就跨到了对面。有时水流放缓脚步,蓄积深水一潭,大着肚子,孕育着河虾、螃蟹、鲫鱼、鲶鱼等,常年藏匿于水草中、石缝里。小河旁有一块大石头,足有三层楼高,表面不均匀地分布着一块块灰白苔藓,像是染上了某种皮肤病,还有一些庄稼人、赶路人歇脚时刻画的字,或杂乱无章的线条。石头顶部,有一个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凿出的,篮球大小的坑,哪天落了雨,哪天刮了风,年复一年,日积月累,里面蓄了水,积了泥,泡着几粒草籽,发了芽,开了花,枯了叶,又化为泥土。循环往复。

沿着山脚河底荒芜隐蔽的路,记忆一直向上爬。路,是大山血肉之躯下浅浅凸显的血管,交错纵横,曲折蔓延。这里曾经人烟荒无,路,是后人开辟的,拿锄头铲子弯刀挖砍出来的路,拿锤子钢钎凿子,从石头上凿出可以踩稳脚、抠紧手、能攀爬的,垂直的路。爬上陡坡,翻过山崖,衣背浸润,汗水撒在草叶上,撒在回家的归途中,撒在一代一代人的生命里。路,险峻难走,记忆的脚步,也变得沉重。它一路向上,向前,走过细长结实的田坎,穿过生机翠绿的菜地,过了一小片竹林,一坡坟茔,最终在夜幕如同一块黑布铺盖下来之前,回到了那个黄泥墙黛灰青瓦房前,回到了那个石板铺就的,屋檐下的几块长着薄薄青苔的地坝,回到了那张靠墙角横搭着的高木架子床上。在黑夜无声的摇篮曲中,床上的人,带着那个年代生者特有的劳累与疲惫,没有鼾声,昏沉睡去,直到被第二天的黎明唤醒。

房子,呈横写的“L”型,背靠山,面朝东,视野开阔。阳光慵懒迎面洒来,风起草木轻舞,身姿曼妙,影随步移,地坝的一角星星点点。这黄泥墙体,是劳动人民的心血与汗水夯筑而成,紧密结实,虽龟裂遍布,但几十年风吹雨打,依然屹立挺拔。瓦是黛灰青色,一片片鱼鳞般,紧凑密集整齐排列,房后树底背阴的那一片,瓦缝里嵌着细枝,沟渠中,潮腐霉烂枯叶遍布。石板铺就的地坝,干净平整,地坝边有一小块土院坝,里面有橘子樱桃木瓜等果苗,一根在架子上紧抱的葡萄藤,几株仙人掌、仙人球,几丛开得艳紫热烈的晚饭花,因常开于晚饭时间而得名,也叫紫茉莉。

村,名远祠村,这里地处三地交界,以河为界。小河走过山脚的平桥后,向左拐出一支,河这边,属于南川,河对面连着右边,属于柳州,左斜面连着左边,属于梅溪。群山阻隔,挡住了外界的喧嚣,但那时的动乱波及全国各地,自然也渗透进了这个封闭的小天地,造成内乱、饥荒、死亡等等,那段历史,是时代的倒退,是民族的灾难。那时的生活,像一只锈蚀的铁锤,时时敲打着要害部位,它不仅让人血流骨断,更会在伤口上形成严重感染,长久溃烂隐痛,穷苦饥饿潦草的时期,有多少人因此走到了生命的末端,死于故乡,或他乡。

我,叫陈代文。掰碎一九二八的日子,细细咀嚼,你能品出其中的甜与苦。甜的是,对新生命到来的喜悦。我生于一九二八,生于这片大山,生于远祠村。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啼哭,消弭了家人脸上的愁光,划破了黎明前的黑夜。初春的第一缕阳光,它越过山头,透过地坝边柏树的枝桠,穿过木门上方报纸的破洞,一半撒在我乌紫色沾着腥粘血液的小小身体上,一半撒在我母亲侯氏骨节凸显遒劲有力的糙厚大手上。温暖的金色光柱中,尘埃翻滚,如同时光机器,让我的啼哭声,冲出村庄,冲出大山,冲出一九二八,掉落到近百年之后,在我子子孙孙的脑海中响起。苦的是,在那个年代,和多数人一样,活得万般凄惶,我们是中华民族巨幅群难图的小小一隅。我的小家庭与大家族不富裕,墙体龟裂,房屋霉潮,剥削压迫,世代为农,哪怕勤劳耕种,也只勉强度日,宝贵的粮食啊,那是生命之种。我们淳厚、苦难、愚昧、野蛮,带着草木般顽强的原始生命力,互相拉扯,跌撞向前,一路追赶着日子。

这是我想象的一九二八,想象的我出生时的场景,想象的困苦贫瘠。以前的事,如同碎纸屑,纷飞四散,拾捡不起,拼凑不了,断裂模糊。但我记得,在我六岁时,我的父亲死了。我的父亲,叫陈阿祥,在一九三四年的某天,母亲告诉我,父亲在战乱中,被拉到万人坑,砍了头,尸首都没有收回来,万人坑在哪里,我也说不出来。但也有人说,他是被同村某周姓陷害杀死,那时的一条人命轻贱随意,死人和死牲畜没有太大区别,事实究竟如何,他死在哪里,谁知道呢。每每想起提及,便是心酸悲慨与深深的思念,我的父亲,连一个坟都没有,我也只能在心里去祭奠他。关于父亲,我不记得他的模样,也不知道他更多的事。在一九二八之后的时间长河里,我对后辈讲起这个故事,可这个故事,它不像其他人的那样有血有肉,我讲述的关于父亲的故事,只有一句话,在我六岁时,父亲就死了,他被砍了头。这句话让我哽咽,让我喉咙里再发不出任何声音,嘴里吐不出半个字眼,难受到,只有眼泪流个不停。给母亲烧纸的时候,我在心里默默说着,地下你们照顾好彼此,我也只能如此。我还有一个兄弟,陈代尧,一九五零年,他加入抗美援朝队伍,跨过了鸭绿江,和多数人一样,再没回到自己的故土,南川,他于次年死于朝鲜战场,那之后,我再无弟兄,成了家中的独苗。

记忆奔走的方向,变得极端,它一脚踩在初始,一脚踩在末尾,一脚是生,一脚是死,从一九二八,到二零一八,这之间的距离,便是一个人的一生。

对于死亡,多数人并不是毫无预感。走过的路,跨过的山,挖过的地,背过的粮食,以及岁月本身等等,这一切都在慢慢消耗我的健康,啃噬我的生命,他们让我记忆衰退视线模糊,牙齿朽落口吐浊气,背驼腿弯行动迟缓,让我浑身的骨头愈发僵硬,皮肉却一天天干瘪松垮,器官逐渐衰竭,隐患与日俱增。

总有一天,病痛会全部找到我,并突然爆发。

我在病床上熬了三个月。几个月前,我的子女如归雁般,纷纷回巢,我执拗着要他们送我回到自己那间老房子,回到那张靠墙角横搭着的高木架子床上。当我躺进那间土屋,吸着凉润的空气,心里有了几丝安慰。屋内小火炉中细微噼啪的燃烧声,门外悠远起伏的叹息,天擦黑前,透过木门上方淡绿玻璃的微弱的光,散落一地,与一九二八的那束光柱不尽相同。

人,从一出生,一种无形的力量就开始往肩背上压,它是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,是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,无聊和平庸,随着年月流逝,逐渐庞大成一座山,像钉钉子般,把我们一点一点压进土里,直到整个身躯被完全掩埋。

沉郁的大地,她早于我们,早于我们的先祖存在于此,她默默无语,内敛神秘,任由我们世世代代在她的躯体上耕种劳作、繁衍生息,她包容呵护着这一切。最终,我们回归她的怀抱,也以自己的方式报答她的养育之恩,死后连着棺木,埋在先祖的坟旁,埋进地里,融入大地之躯,成为大山的一部分,和她一样,静静守护着一九二八,以及每一年生长于此的人。

人生之事,泰山鸿毛,生老病死,自然规律。平凡的人,过完平凡的一生,他的一生,窄如手掌,但也宽若大地。(文中人名、地名均为化名)